贫窘而能知礼,食足却鲜廉耻——漆家山50年风俗变化记
本帖最后由 千千寻 于 2016-2-19 11:27 编辑贫窘而能知礼,食足却鲜廉耻——漆家山50年风俗变化记
漆永祥
上管子曰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,衣食足而知荣辱。”对于漆家山而言,此语似乎倒过来了。在50年的风俗变迁史上,前20年衣食不足,却能知荣辱礼节;后30年勉强足食,却开始寡廉鲜耻起来了。
古风如何,我生也晚,不能亲身感受。打我记事时,“文革”正炽。我隐约记得跳“忠”字舞,以及羊圈门上画着刘少奇、邓小平、王光美手拉手的画儿。从我上村学开始,便学习“老三篇”、“破四旧立新风”、“斗私批修”、“批林批孔”、“反击右倾翻案风”、“打倒四人帮”、“拨乱反正”等,目不暇顾,接踵而来。
研究者认为,“文革”是导致今日人心不古、国家失序、伦理颠倒、纲纪荡然的主因,我当然同意,但也要具体而论。对于漆家山来说,既没有地富反坏右分子,更没有大资本家大文豪,因此村里并没有发生文攻武卫,也没有五花大绑开批斗会,尽管我小学与初中,是在“农业学大寨”修水平梯田与开批斗大会中度过的。
那时的漆家山,蓬门荜户,家贫如洗,有一间瓦房者几稀,家多草屋,栅栏围院。我家算村中“富户”,有一扇大门,几个柜子,几件家当,几双碗筷,几床被褥,不至于借碗吃饭,合衣而宿。也正因为如此,关锁大门的人家极少,顶多就是用柴棍儿插闩,以免猪狗进屋作害而已。谁家有事,托话带语,就可以到别人家去,翻箱倒柜地找东西。你当然可以认为无物可偷,无宝可盗,但对于农家而言,一个缺口碗,一把老锄头,也相当于今日一件宋代青花瓷和一辆宝马车。最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信任、和谐与自然。
因为僻居山中,又十之八九为同姓,各家幼儿,互相照看。婚丧嫁娶,都来帮忙,担水劈柴,煮面烧火,迎来送往,如同一家。结婚随礼,一毛二角,也不算少;一条手绢,已然高级。家有亟病,或相助寻医,或连夜门板绳捆,送下山赶往医院。彼时的漆家山,谓之风俗纯美,守望相助,路不拾遗,夜不闭户可矣。
如果有谁家修屋补漏,从打基子(土坯),挖石头,备土草,到和泥砌墙,搭架起梁,安门装窗,铺草盖瓦,裹墙盘炕,青壮劳力,扛锨拿镢,自来助工。午晚饭餐,只不过是喝两碗洋芋糊糊,吃两个玉米杂狼的贴饼子,半饥不饱,食之难咽,但大家毫无怨言,其乐融融。外面世界的阶级斗争如火如荼,但对这个封闭古朴的小山村而言,却过着苦焦饥困而又静谧安宁的日子。
即便是破四旧的年代,漆家山仍过年接迎祖先,烧香磕头。大年初一,家族男丁,都挨家磕头拜年。有次已经正月快出头了,我和爷爷在半路上遇到一位老者,爷爷竟然让他面南站立在路边北山根,然后拽着我跪在雪中给他磕头拜年,着实让我瞠目。我说年已经过完了,可爷爷说在二月二以前,见了长辈都应该磕头。这大概就是漆家山相传的古礼之一吧,于今荡然无存矣。
七十年代虽贫困无食,但正月过年结束,从二月二(龙抬头)、三月三(上巳)、四月八(佛诞)、五月五(端午)、六月六(天贶)、七月十二(尝新麦)、八月十五(中秋)、九月九(重阳)、十月一(烧寒衣)、十一月(冬至)到腊月八,村里都要过节,简朴隆礼,不失规仪。如三月三仅仅是杀只鸡,祭神毕了,将肉分成二十来份,可怎么个分法呢?就是把鸡肉做熟后,烙几张小麦薄饼切片,每片包一撮碎肉,正如同食北京烤鸭一样,然后由主事者装在竹篮中,呼喝着挨家发放,馋嘴的小朋友接到手一张嘴就顺进嗓子眼儿去了。
我的爷爷在旧社会是赶脚的,曾到陕西汉中一带贩过私盐和木材,又粗通牛医马仙,在秦川给村里买过黄牛,坐过火车,在村里可是出过省见过世面的名人,他处世平和,待人公允,乐于扶助,威望极高,是有名的和事佬和婚姻攒和人,一生保过的媒都不知多少,经常有闹不和的小媳妇找到我家来哭诉抱怨,他也乐乐呵呵地又哄又劝。爷爷在世时周年四季炕上燃着火盆,我家厅房就是村里的谝传嚼舌根活动中心。但满炕坐人,也是长幼有序,年少辈小者,边上伺候添柴煮茶而已。爷爷仙逝后,村里人都说漆家山的火盆从此熄灭了。
记得有一年大年初二晚上,和我同岁的高狼娃(嫁紫石沟)因阑尾炎误疹耽延,不幸卒于县医院。当时她的父母半道伤痛昏厥在九眼泉路上。村人知悉后,竟然不约而同备马去接,我在大门口高台上向大庙方向瞭望,看到一幅今生难忘的画面:十余匹马骡备着鞍,鞍上铺着各家花花绿绿平日舍不得盖的新棉被,前面两匹上骑着高氏父母,多人左右扶持,后面一溜排空马跟着,缓缓而来,马骡的项铃被有意卸下来,没有了往日一路铃声的欢快,咽咽泣泣,在白雪皑皑的大山弯衬映下,更显气氛沉重,悲伤萦结。当晚全村无人燃放焰花爆竹,沉浸在悲伤痛绝之中。
我把这件事和我的爷爷、太爷老师的逝去,当成是漆家山由风俗纯美向古风不再的标志,他们带走了一个山村淳朴自然的天籁时代。我想不仅是村里的火盆熄灭了,也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和熄灭!
从此以后,漆家山也随全国城乡迅速地进入到唯钱是爹的时代!可他们没想到,钱嫌贫势利,并不喜欢他们。
下漆家山村民,自来虽然封闭固陋,然古制尚略存梗概,新规又苛暴严酷,故遵约守规,相安无事。自改革开放起,人心浮动,欲心出膛,漆家山则先是从偷砍森林开始的。
漆家山对面骆家堡子的一面,为天然森林所覆盖,以松树、白杨与野梨、桦树等为主,到七十年代已然森森,狼狐兔属,隐没其间。村子的大庙下、李家沟以及背阴的牟家门方向山里,也是松枝翠柏,绿树绕坡,这些森林分别属国家、大队和生产队所有。在以前不要说偷砍,就是折根松枝,也是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,一夜之间就会变成阶级敌人,所以无人敢入林盗伐,加上农民无力起屋盖房,所以需求量也不大。
自包产到户以后,农民逐渐吃饱了肚子,有了点儿零钱,西北民谣说“回回富了贩羊,汉人富了修房”。政府说宗教自由,农民认为可以信迷信,于是建了大庙,但学校仍是破烂;政府说适度搞活经济,农民说那我就可以砍树。先是把李家沟分给自家的大杨树砍了,能用则用,能卖则卖,然后从近处的林子偷起,然后往对面国有林进军,偷伐倒卖椽子,有那么五六年,漆家山最紧俏热门的话题与行动,都是修房砍树,倒卖椽子!
政府当然要阻止,于是林警、派出所全副出动,白天巡视,晚上守林,抓人罚款,鸣枪示警,同时在周边各村不时突击检查,百姓不敢将砍来的椽子放在家中,就各自放在野外私密处,但村里人都知道谁家的椽子放在哪里,于是有些不想进林偷伐的人,就半夜顺手将邻居砍的椽子扛起进城卖掉,东家偷西家,西家偷南家,相偷相骂,无有已时。到最后连庙门口的大树,甚至祖坟上的梨杨树,也砍了个净光。人神共愤,徒唤奈何!
土地承包以后,农民像得到了被抢去的元宝,死攥入怀,而且仍嫌地少不够,于是尽管政府三令五申,严惩私垦,但农民开荒辟壤,圈占不已,而已有之地,则尽量往四周侵蚀。道路两边的地头,又往路上挖占,两边侵耕不已,原本宽宽的路,就成了窄窄的条儿,暴雨冲刷,就成了一道壕沟,背上一捆麦子,左档右阻,无法前行。两家接壤的土地,东家往西家这边多划了一犁,西家又往东家那边划过去两犁,于是在地里开骂,骂之不够,则老拳相加,武力解决。
家家有牛羊骡马,放牧的是稚子幼童,山羊本就灵性刁钻,一上路抢着往地里奔去,啃叶食苗;或骡马栓在野地食草,偶尔拽脱便直奔地地头,啮撕青田。东家见了,远则叫骂,近则喊打,打牲口不已,则打牧童,随之升级,便是两家一场好打。等到牛羊归圈,翌日晨起,则骂声又起。何哉?又有人家,两只羊被人深夜偷去矣。
好不容易到了收割时节,却更让人丧心。东家到了地里,发现一块最好的麦子,已经被人半夜割去;收割完了摞在地里,等背驮搬运时,又发现麦垛子被人抽空;甚至搬运回来摞在自家场上,也被抽掉麦捆。于是女主人便放下镰刀,扔了连枷,躺在地里,坐在场边,拉着长声,嗓门凄厉,泪水奔涌,整天水米不进,驴日狗养,爹死娘葬,天打雷轰,断子绝孙,骂他个天昏地暗,日月无光。这种骂声直到“十月涤场”,这一波才算结束矣。
村子里年轻力强者,无论男女,都外出打工,留守着为耄耋幼子,相依为命。到腊月时节,无论挣到钱否,都会归来过年。这时的打扮,男娃子油头粉面,戴着墨镜,嘴叼烟卷;女娃子烫发高跟,走在山路上,可谓千姿万貌,奇态百出。呼爹骂娘,打狗使气,俨然漆家山已经放不下他们这些“洋人”,既不挑一担水,也不添一根柴,东家出,西家进,酒场一开,酗醉而归。夫妻吵架,鸡犬不宁也。
过去起屋建房,人们自来,实力助工,现在修房助活,太阳当顶,人才来到,先喝啤酒,再开工干活。谁家婚丧,招待亲戚帮忙做活的不多,凑热闹打晃子的不少,可一到饭时,则人满为患,吃的闹的,喂孩子的,给家中老人端去的,而来搭礼吊孝的亲戚,反而无碗吃饭,无人伺候。提礼宾爷,喊破嗓子,无人理会。
即便如此,漆家山在周围几个村子,已然是最好的,年轻人不赌博不行高利贷,不打麻将。周边一些村落,打工者挣回来的一点儿小钱,过年期间赌上几把,便输得干干净净,有的借货再赌,欠债无数。家中鸡犬不宁,或父子反目,或兄弟阋墙,或夫妻别异,或子女辍学。百怪千奇,无所不有。
忠孝仁义,扫地已尽;文明新风,并未树立。政府决策从来就没有前瞻性,头痛医头,脚痛医脚,甚至乱抓医方,百病无治。对待村民,俨若大敌,拘禁罚款,待如畜类。村民无知,眼孔寸小,只知目下小利,不图将来长久。森林毁尽,水土流失,干旱缺水,自断生路。饭吃饱了,衣穿全了,屋建好了,可是精神没了,魂灵没有了,风俗坏了,乡情没了。
好吃懒做、贪残多占是人类的天性,只不过在古礼制约与现时法条禁束下,人们不敢犯禁而已。一旦开禁,有缝可钻,有机可乘,而人无素养,古规荡尽,又国法无威,引导无途,二三十年之间,便一切烟消云散而化为乌有矣!
作者简介:
漆永祥,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、北京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教授,北京大学中文系副系主任。1983年-1990年在西北师范大学攻读历史学学士和硕士学位,毕业后留校任教,1993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学专业博士研究生。现主要从事中国古文献学史、清代学术史、清代考据学与朝鲜《燕行录》研究等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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